人,要活得廉净
头顶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唯有几朵云流动在其中,不远处的槐树枝间传来几声鸟鸣。我立在小道边,看着那依稀可见的白墙青瓦暗暗出神,猛然惊醒,才发觉路的那边出现了一位老人,拄着拐,迈着步,缓慢且坚定地向我走来——这便是我今天要采访的人。
引着他在槐树下席地而坐,坐定后,我捧着记录本看向眼前的老人。浓淡适中略微长的眉毛,微微凹陷更显深邃的眼睛,高而挺的鼻子,不厚不薄的嘴唇,清瘦但又格外让人安心的身材,面前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浑身上下都蕴藏着漫漫岁月留给他的沉稳可靠。老人抬眼看向村子里稀稀疏疏的炊烟,清了清嗓,缓缓开口将我带回他记忆里的廉家庄。
“廉家庄里的乡亲啊,大都姓廉,人与人之间总是沾亲带故,因着这个原由,乡里乡间关系格外亲厚。在这个存在了上百年的小村庄里,口口相传着一句话:‘人啊,要活得干净’。我从小长在廉家庄,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对这句话更是熟悉。
我的名字是阿爹取的,叫廉竹。名字是父母给孩子最美好的祝福,廉竹廉竹,我的阿爹阿妈是想我长成个廉洁似青竹的人。
阿爹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是廉家庄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学成后就在离廉家庄几百里地的槐城统计局工作。阿爹的工资不高,阿妈只能带着我继续生活在廉家庄,操持田里的那些活补贴家用。因着阿爹常不在家,村里的那些叔伯婶子对阿妈和我格外照顾。稍稍记事的时候,每逢节日,家里总会来几个拿着油、肉、粮和我最爱的糖果的陌生人,阿妈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将那些人请进门来,再将他们和他们的那些大包小包请出门去。我很不理解阿妈为什么不接受这些人的“好意”,这种不理解在那个灾荒年达到顶峰。那年先是旱了好几个月,又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的雨,村里几乎所有人家种在田里的粮食都泡了汤,大家节衣缩食,省着吃存下的陈米。别人家倒也还能填饱肚子,可前一年我家的陈米早被阿爹捐赠给了灾区的同胞,阿妈本想着今年收成会不错,却不想遇上了个灾荒年。那段日子里,阿妈总是皱着眉头,每每去邮局给阿爹寄出他的口粮,回来便看着缸里越来越少的米叹气。现在想想,那段日子,阿妈一定很是为难:阿爹要工作,吃饱了才有精力;我这个小儿在长身体,没吃饱便追在她身后哭闹。虽然邻里之间会接济我们娘俩,可在灾荒年,谁又能坦然接受别人千辛万苦省下的粮食呢?日复一日的野菜粥、清米汤让我吃红了眼,所以在阿妈再一次拒绝送上门的肉、米时,我扯着阿妈的衣角嚎啕大哭,百思不得其解地问阿妈为什么。阿妈心疼地摸摸我身上瘦出的骨头架子,爱怜地开口:‘囡囡啊,人,要活得干净。’五六岁的我对这句话左耳入右耳出,谈不上理解,但也拗不过阿妈的坚持。
长到七八岁,正是人不嫌狗还嫌的年纪,我天天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出去逗猫逗狗,爬树下河。每到傍晚,阿妈“廉竹,廉竹”的叫喊声便传遍整个村子。待找到我后,阿妈总要哭笑不得地拿出手帕擦擦我花猫似的脸,再牵着我脏乎乎的手一路走回家去。阿妈是个爱干净的人,每天晚上都要给我这个皮猴洗澡,但我往往不愿配合,这时候阿妈一边擒着我,一边笑着说:‘囡囡,人要活得干净’。
阿妈常在我耳边念叨:‘人要活得干净’,久而久之,我也随时随地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去小卖铺还赊账廉二叔顾念阿爹在槐城,我和阿妈单独生活不易不要我钱时,我会说:‘我阿妈说,人要活得干净。’去上学同学央求我要借我作业抄抄时,我会说:‘那可不行,我阿妈说,人要活得干净。’那些陌生人再次登门送礼时,我不再哭闹着要阿妈留下,反而大声地说:‘我阿妈说了,人要活得干净。’
‘‘人要活得干净’,囡囡,你长大了!’阿爹第一次听我说出‘人要活得干净’便给出这样的评价。那段时间阿爹升职放假在家中休息,我们一家人难得团聚,入了夜,便挤在厨房里在未熄灭的柴火下埋上几个红薯,听阿爹讲杨震拒金、一钱太守、陶母退鱼、两袖清风的于谦和不惧饮贪泉的吴隐之。我看着阿爹谈起这些人物眼里亮起的光芒,我突然明白,‘人要活得干净’是阿爹向这些人物看齐的方式。”
面前的这位老人忆起自己的阿爹阿妈已然热泪盈眶,我为他递上纸巾,老人随意拭去眼泪,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情,抬手摸了摸自己身旁的槐树,想起什么似的再次开口:“年轻人,你知道这棵槐树是谁种的吗?”像是明白我答不上来,又像本就是自问自答,老人没有停顿接着往下说:
“这槐树,是我的也是我阿爹的小学校长种的。老校长年轻时便来到了廉家庄,那时候这儿还连个小学都没有,老校长亲自选址建房一手建起了廉洁小学,我阿爹是他的第一届学生。老校长平时活得节俭,省下来的钱都用到了学校里,干过最奢侈的事儿就是在给学生讲到于成龙‘槐叶代茶’时,当机立断去城里买来了一棵槐树苗,和学生一起将它种在村外。‘细闻槐花香,清风恰自来’,这是老校长谈及他亲自种下的槐树时说过的话。槐下清风徐徐来,这可能就是老校长对我们这群学生的期许吧。”
听着耳边老人对老校长的怀念,我的脑海里竟深浓浅淡地勾画出几幅画:满怀热情的年轻人正大汗淋漓地在学校工地里搬运砖块;沉稳可靠的中年人在刚刚翻修过的教室里为同学讲授“槐叶代茶”;村外的小土坑旁,一群人正闹闹哄哄地往里栽树。一时之间,我跟着老人一起陷入过去的时光,难以自拔。
晌午已过,方才稀稀疏疏的炊烟已经散去,耐不住性子的幼童三两成群你追我赶地嬉戏打闹。“金黄的落叶,金黄的飘,金黄的财宝,金黄的照……”小童哼唱的童谣打破了我和老人之间稍显沉重的氛围,清脆的童声光是让人听着便止不住地笑。老人带着笑意的眼神在小孩子身上停留一瞬,便再次牵起话头:
“我和廉清那小老头在他们这般年纪大时,也是不知道烦恼是什么,整日乐呵呵的,捡着个漂亮石头都能玩一天。”谈到幼年的伙伴,老人眼里的笑意更盛。“廉清这人啊,从来都固执,认定的事情谁劝都不听,像是头倔驴。我们那时候哪有现在的好条件,随时随地都能看到想看的电影,以前只有逢年过节这种隆重的日子我们才能过足瘾。有一年村里放我和廉清最喜欢的一部片子,可把我们兴奋坏了,早早地放下饭碗,拿上个木板凳就往放电影的场地跑。好不容易抢来个前排视野好的位置,却被当时村里最不务正业的一群地痞混子要挟着让我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那时候我俩还没有对方的腿高,我都吓得腿直打哆嗦。可偏偏廉清像是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一丁点儿位置都不让。好在旁边还有相识的叔伯婶子替我们撑腰,我们才逃过一打。电影放完之后,我还稀奇地问廉清:‘难道你刚才都不害怕吗?’廉清咽了咽口水,凑到我跟前,用气声说道:‘怕呀,怎么不怕?’‘那你还跟他们那群人硬杠?’‘那是因为他们做错了,我们不能向恶势力低头。’你说说这人,是不是太倔?倔的直冒傻气。”
我不禁和老人大笑起来,笑当时吓得直哆嗦的廉竹,笑小小年纪却倔得不肯向恶势力低头的廉清,笑被两小孩赶走的流氓地痞,笑仗义出手的叔伯婶子。我们二人的笑声汇聚一起,笑得之间的鸟儿都扑腾着翅膀四下散开。这位提到幼年伙伴就止不住笑的老人擦去笑出的眼泪,重又讲起廉清老人的“犯倔”事迹。
“可这老头倔也有倔的好处,廉清毕业那年村里正在进行村支书竞选,廉清也报了名,谁能想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倔小伙打败一众资历比他深、经验比他多的元老级人物,成为新一届的村支书。他刚刚上任,原先老校长的学生廉小哥就给村里捐了一百万。有多少人盯着这一百万啊,都想着从这里面分一杯羹。还好是廉清,将这一百万盯得紧,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就率先向上级打报告,要用这些钱给村里修路,修路后剩下的钱就拿去帮助那些生活没保障的村民。上面的通知下来的时候,村里原来想看廉清笑话的人全都不吱声,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廉清提到的这些事谁都能分到好处,是有益于大家的啊!廉清还怕大家觉得选人资助的过程不公开不透明,更是让各家各户出个代表开会决定,结果出来之后还挂在村里正中间那个十字路口公示了好几天,硬是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经了这件事,村里人人都说:‘廉清无愧于他的名字,名副其实啊!’有了廉清,才让这廉家庄的廉招牌彻底亮了起来!”
……
将老人送回家后,我又回到了槐树下,抚着槐树身上的茎络走向,想起方才老人的最后一句话,单是廉清一人让廉家庄的廉招牌亮了起来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是廉洁做事的廉清,是以廉育人的老校长,是清廉履职的阿爹,是教我廉净的阿妈,是将“人要活得干净”世代相传的廉家庄,是以廉约己的每个人,让廉家庄的廉名副其实。
人要活得廉净,这是我作为记者的采访生涯中学到的最好的一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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